马驹桥——请不要遗忘这个北京的城市角落
在一个有些燥热的午后,我们一行人从游客攒动的西大校门离开,坐一个半小时地铁,半小时公交,来到亦庄马驹桥商业街--北京这个巨大城市网络的无名末梢。
在这个常住人口只有四万三千人的弹丸之地,却拥有一个多达八万人的贴吧,相比之下我老家县城常住人口四十三万人,贴吧只有不到两万五千人。七年前,通州官方显示的马驹桥外来流动人口数据是将近八万——常住人口的两倍之多,实际数据也许远不止此。高度流动的外来人口让马驹桥的定位再明确不过——临时工,工厂。
#马桥街景#
马驹桥,位于通州区与大兴区的交界处,北京东南角紧邻六环,尘灰飞扬的道路旁,是一栋又一栋灰砖堆砌的平房,北边是工厂,南边是工人。物流仓储中心,糕点厂,服装厂,印刷厂,冷库,电子厂,临时保安,几乎覆盖了全北京的各行各业。快速膨胀的用工需求与年轻劳动力在马桥被黑中介简单调和。而就在这里,我们将开始为期一天的临时工生活。
我们住的地方比较的魔幻现实主义,顺着中空铁梯来到房间,可以看到弯曲成诡异弧度的承重墙,承重墙一侧是挤在两张破旧床垫上的四个临时工友,另一侧是寒风,工地,挖掘机还有通宵营业的网吧。而就是像这样的便宜到人均两三百一个月的月租房,一度消化了八万人的住宿需求。
#我们住的日租房内部#
在马驹桥这样的地方,你既可以在垃圾站旁看到随处摆置的烧烤小摊,也可以看到灯光熏黄暧昧的面包屋和西餐厅。透过我们住的日租房解手的地方开着的一扇破旧气窗,可以眺望到远处正在修建的大厦,红色的航标灯就在北京的黑夜里闪烁。在亦庄这里,有每日乘坐两个小时公共交通工具到四环内上班的普通白领,更多的则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北漂而来的年轻劳工。
离我们住的地方不远有一个广场,在广场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大字装潢下,两个不过二三十出头的男人背对着有些刺眼的LED屏灯光,奋力地挥舞着大绳,三两男女朝着大绳跳进跳出,腰间的钥匙串有规律地响动,人群里不时迸出三两粗犷的笑声。当然除此之外,少不了跳广场舞的大妈,只是在这里,也不乏参与其中的年轻身影。
晚上睡得不是很好,走廊里无休止的传来各种短视频的咆哮以及微信语音声的骚扰。第二天4:50起床,住处四下漆黑一片,街的尽头有家早餐店面,店面顶头上挂着两只钠光灯泡,有杯装的粥和豆浆,两块一杯,还有现切的酱香饼,不是很可口,却也不得不说是当下这清晨充饥的唯一可能。
#晚上从日租房往工地望去#
简单吃完后我们四下分开寻找工作,几个工头不时大声嚷道:“一百三,一百三。”“一百五,一百五,临时保安,保安咯。”六点左右,天色逐渐变亮,街边游荡的人也越来越多。几经波折,最后我和同行的两个女生找到了一份在物流仓库的工作。草草地在一张A4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就被一辆大巴和准载六人的金杯同其他42个人一起打包带到北京红木配送中心。
#第二天工作的地方#
配送中心的仓库门口有极为严格的检查,确保包括项链首饰手机手表之类的东西不被带进或者带出。临时工在仓库的工作被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将几种不同规格的醒肤露和面膜装进一个黑色的盒子,另一类则是将这些黑色的盒子称重后码放进更大的纸箱以便长途运输。工作本身没有任何技术含量,多是些机械而重复但只能靠人工才能完成的繁重劳动。
#我们工作的仓库内部#
和我搭工的有一个31岁的大叔,说是大叔是因为他的脸上有和年龄不符的苍老。但是他手脚麻利,干活勤快,时不时的还会给别人搭把手,有叉车证的他本可以找到更有前途,更加稳定的工作。可是当我问及他为何在这里连续干了一个月而不另谋生计时,他挠挠头没有回答,似乎同样对这个问题感到迷惑。来马桥做临时工的大多是非京外来人口,每个人来到马桥的原因似乎都很不一样,但又都像谜一样被埋在土里,也许连他们自己都不太清楚。
做工期间每人发了个苹果,也顾不上洗过还是没洗,就胡乱地啃上几口,权作为下午连续高强劳动7小时里唯一的休息。
监工为人还算不错,没有太多什么先前猜测的辱骂。几个京东正式职工不时穿行在一群临时工之间,做些比较轻松的活计,偶尔也会搭把手。有个和我年岁近乎一般大小的正式职工小伙常常会搭把手,偶尔我们边干边聊的时候站在一旁默默听着,有人打趣说他该去换一份年轻小妹多的工作,他也只是回以腼腆的笑笑,问道将来有什么打算,也是默默无语。我只隐隐觉得,在马桥,迷茫可以传染。到将近晚上八点的时候,全身的疲惫几乎到达顶峰,最初的新鲜感早已消失,只想快点结束。
晚上八点十分,待最后一摞黑盒装箱完毕,就陆陆续续到门口领回自己寄放的手机等等。每个人排队拿着手机等着工头用微信结付工资。我们交完临时工马甲,又疲惫的钻进黑漆漆的车厢里被原路运回。而我所经历的,不过是这些人无限循环生活中的仅仅一天。
#我们工作的仓库内部#
临时工作为用工群体当中流动性最强的一部分,毫无职业发展前景的可能,似乎从诞生之初就注定了被压榨的命运。然而说不清的是,这些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为何会甘于做一个临时工。没钱了便干活,有钱了便歇着。想干就干,想玩就玩,这似乎是许多马桥临时工的集体缩影。每个人都知道他们不可能就这么做一辈子临时工,可谁也不知道他们之后会去干些什么。没有人告诉他们未来的人生如何规划,也没有人关心他们当下的生活现状如何。
即便政府部门时不时突击执法,但在旺盛的用工需求下,黑中介的生意只会越做越大。亦庄经济开发区里的工厂,依然以订单经济为主,用工流动性极大。加之愈演愈烈的民工荒,企业人事部门难以直接招到足够的长期工人。这些大型工厂往往与正规的劳务派遣商合作,由后者负责招募临时工。劳务派遣商会把任务分解,最后层层转包分包,便到了黑中介的手上。而黑中介得到的好处,就是每个临时工三十块钱的人头费。当然,从来没有所谓的什么劳动合同能够作为临时工的保障,临时工们所能做的,无非是用脚投票罢了。
没有人能也无法准确回答马桥的这些临时工对北京的发展有多大贡献,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些因为工厂的用工需求蜂拥至马驹桥的临时工们,在那些工厂悄然消失之时,也会从这座城市的历史上被无声地拭去。
七年前在马驹桥发生过超载三倍的金杯车和公交相撞的重大车祸,金杯车上三人当场死亡,一人抢救无效身亡,两人重伤,五人轻伤。而时至今日,各种用工工种名实不符,拖欠工资等等现象仍然层出不穷。从劳工安全到工资支付,各个环节都潜藏着隐患,而身在临时工这个完全灰色的用工地带的他们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他们似乎只在意日结的工钱够不够明天窝出租屋看玄幻小说肥皂剧玩王者荣耀打台球泡网吧或者任何能够消磨他们二三十岁的时间的游乐方式。
#马桥街边的冰糖葫芦#
晚上十一点半,终于从京郊城乡结合部回到了宿舍,这个时候已经没热水洗澡了,舍友正在学习,我心里暗自感叹我还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可以过,而那些身着条纹T恤,紧身牛仔裤的年轻临时工的生活呢?我不知道,他们自己不知道,谁都不知道。 可话又说回来,究竟又有谁还想知道,又有谁还愿意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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