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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培禹:岁月尘封不了他的名字

作者:李培禹 发布时间:2022-10-24 04:14:25 来源:红色文化网 字体:   |    |  

  著名画家纪清远为浩然画像。

  今年2月20日,是著名作家浩然去世9周年的忌日。今年3月25日,是他诞辰85周年的纪念日。我常想,如果浩然老师还在,也不过85岁;而他如果还能写作,哪怕仅写一些独有的回忆文字,也一定会很精彩。如果天假以年,他的创作很有可能弥补上以往作品的缺憾。每每想至此,我便黯然神伤。

  今天,响应怀念浩然微信群里诸多朋友们的呼声,我整理出自己曾经写浩然老师的几段文字,扎成一束素花,敬献在三河墓园他和老伴杨朴桥安息的“泥土巢”前。

  作家浩然。

  一、他在念想里永生

  时光回到9年前,即2008年的2月20日。

  早晨,我刚走进办公室,就收到这样一条短信:“我父亲于今晨两点去世,特告。梁红野。”红野的父亲就是著名作家浩然。我知道,春节前医院就报了病危。几天前红野在电话里还曾安慰我说:“我们把父亲的衣服都准备好了,他也没什么知觉和痛苦了。”然而,当今天浩然老师真的走了,我相信会有千千万万的人和我一样因他的离去而悲痛。

  最后一次去看望他,是在同仁医院的病房里。那次,我大声呼喊着:“浩然老师,我来看你了!”却怎么也唤不醒当年那个一把握住我的手,说“你来得正好”的他了……

  从1990年我调到日报文艺部后, 因为工作关系,记不清去过多少次位于河北三河浩然居住的“泥土巢”了。每次见到他,他都会热情地握住我的手,说:“培禹同志,你来得正好。”

  后来,我越来越理解他这句话的含义了——他把我们去采访、看望他,看作是报社对他工作的支持;另一层意思是能给他帮点忙。当时他扎根三河农村,一边创作一边实施他的“文艺绿化工程”,即培养扶植农村文学新人,他哪有时间进城啊。

  我去一次,就会带回一堆任务,比如他为农民作者写的序文、评论,要我带回编辑部;经他修改后的业余作者的稿子,要我带回分别转交给京郊日报或晚报的同志,他匆忙给这些编辑朋友写着短信……这景象仍历历在目。

  一次,他的邀请函寄到了,打开一看,是他亲笔书写的:“届时请一定前来,我当净阶迎候!”原来,三河县文联成立了!他的心情是多么高兴啊。

  本文作者和作家王道生在三河文联成立大会上与浩然合影。

  就这样,浩然在三河的十几年里,自己的创作断断续续,他却为繁荣社会主义文艺培养出众多的农村作者,付出了满腔的心血。

  红野说,父亲走时是安详的,他意识清楚时,儿女、孙辈们都围在他身旁。我说,是啊,他一生写农民,为农民写,那么留恋农村、热爱农民,你看他给儿子起名叫红野、蓝天、秋川,给女儿起名叫春水,孙子、孙女则叫活泉、东山、绿谷,你们都在他身边,他会欣慰、安息的。况且,他的骨灰将安葬在他那么挚爱着的三河大地,他将在父老乡亲们的念想里永生!

  北京日报社要为浩然同志的逝世敬献花圈。撰写挽联时,我想起浩然老师曾为我书写的一幅墨宝,全部用的是他著作的书名:喜鹊登枝杏花雨,金光大道艳阳天。我准备以此为上联也用他的书名写个下联,便打电话给浩然的好友、北京晚报原副总编辑李凤祥和著名书法家李燕刚,我们共同完成了这样一个下联:乐土活泉终圆梦,浩然正气为苍生!

  浩然同志千古!

  ——以上是我2008年2月20日夜匆匆写就的文字。

  浩然与农村业余作者。

  二、浩然魂归“泥土巢”

  昨天清晨,一场春雨悄然飘落京东大地。纪念著名作家浩然逝世一周年暨浩然夫妇骨灰安葬仪式,在河北省三河市灵泉灵塔公墓举行。浩然因病医治无效于2008年2月20日凌晨2时32分在北京逝世,享年76岁。

  泃河水涨,草木青青。浩然和夫人杨朴桥的墓地坐落在泃河东岸的冀东平原深处。浩然的塑像前,一泓泉水汩汩流响,倾诉着他对三河大地的眷恋。墓穴右侧是按照浩然在三河居住了16年的小院原形建造的“泥土巢”;左侧是镌刻在大理石碑上的金色笔迹,那是1987年浩然亲笔书写的:“我是农民的子孙,誓做他们的忠诚代言人。”这也可以看作是这位一辈子“写农民、为农民写”的人民作家的墓志铭。

  浩然1988年落户三河,在这里他“甘于寂寞,埋头苦写”,完成了继《艳阳天》、《金光大道》后新时期最重要的一部长篇小说《苍生》,并把它搬上荧屏,深受农民群众喜爱。十几年来他不改初衷,以三河这块沃土为基地,开展“文艺绿化工程”,为培养扶植农村文学新军倾尽心血,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果。

  昨天,他的儿女红野、蓝天、秋川、春水率孙辈东山、绿谷等早早来到墓园。春水含泪细心擦拭着父母的塑像,轻声说着:“爸、妈,你们看有多少领导、朋友、乡亲们都来送你们了,你们放心地安息吧。”

  浩然魂归“泥土巢”,不仅三河市委、市政府、市文联当作一件大事来办,也牵动着祖国各地他的生前好友、众多得益于他的几代文学作者的心。顺义望泉寺的农民作家王克臣说,我们都是自发赶来送浩然老师的,以后年年都会来,他永远活在我们心里。

  中国作协、北京市、河北省有关领导,北京市文联、北京作协、廊坊市的主要领导同志参加了骨灰安放仪式。北京日报、北京晚报、京郊日报向浩然夫妇的墓园敬献了花篮。挽联全部用浩然的书名写成:喜鹊登枝杏花雨,金光大道艳阳天;乐土活泉已圆梦,浩然正气为苍生!

  ——以上是我2009年4月13日从三河返回北京的途中,在车上赶就的特写。

  本文作者拍摄的浩然夫妇。

  三、浩然在三河

  1、浩然是哪里人?

  浩然是哪里人?顺义县的乡亲们说,顺义人呗,金鸡河、箭杆河多次出现在他的笔下;长篇小说《艳阳天》就是写焦庄户的,“萧长春”还在嘛!

  通县的干部说,浩然是通县人,他是在那里成长起来的,他的许多作品都完稿于通州镇,而且他现在还是玉甫上营村的名誉村长。

  蓟县的同志则理直气壮地说,怎么?浩然明明是我们蓟县人嘛!他们翻出浩然在一篇后记中的话:“从巍巍盘山到滔滔蓟运河之间的那块喷香冒油的土地,给我的肉体和灵魂打下了永生不可泯灭的深深烙印。”

  ……

  1988年,一本600多页厚的长篇小说《苍生》,悄悄摆上了新华书店的书架,随后,广播电台连续广播,12集电视连续剧投入紧张的拍摄。当一幅展现80年代农村改革的巨幅画卷,渐渐地展开在人们面前时,敏感的海外报刊最先做出反应,香港一家报纸的醒目标题是:《艳阳天》作者沉寂10年又一次崛起。

  中国文坛不能不为之震动,首都庆祝建国40周年文学作品征文头奖的殊荣,授予了《苍生》。

  来自农村的同志亲切地呼唤着那个熟悉的名字:哦,浩然!

  其实,浩然的档案这样记载着:浩然,本名梁金广。原籍河北省宝坻县单家庄(现属天津市),1932年3月25日出生在开滦赵各庄煤矿矿区。10岁丧父,随寡母迁居蓟县王吉素村舅父家,在那里长大……

  基层的干部群众争认浩然为老乡,因为大河上下、长城内外100多个县都留下了他的足迹;因为他把一颗真诚的心都掏给了养育他的父老乡亲;因为他将一个作家的艺术生命全部融入了中国农村社会主义建设的编年史!

  无需争论,浩然是京郊人,是冀东人,是华北人……而此时,他实实在在是个三河人。他是三河县33万人民的儿子,他是燕山脚下段甲岭镇的名誉镇长。

  4月,泃河水涨,柳絮纷飞。为寻访浩然的踪迹,我来到了三河县,和这位作家一起度过了几天在他看来平平常常,而于我却难以忘怀的日子。

  本文作者采访感冒中的浩然。

  2、他把“心”带到了三河

  前几年,浩然带着女儿住在通县埋头写作《苍生》时,我就萌发了采访他的念头。我向报社一位家也在通县的同事打听浩然家怎么走,这位同事说:“嗨,你到了县城街口,找岗楼里的警察一问,谁都能领你到他家,业余作者找他的,多啦!”

  这次到三河,倒印证了那位同事的话。“噢,找浩然啊,往前到路口拐弯,再往西就是。”三河人热情地把我引到了浩然的“泥土巢”。

  “姑父,来客人啦!”朝屋里喊话的是浩然妻子的一个娘家侄女,她住在这儿帮着照顾久病卧床的姑姑,腾出手来也帮浩然取报纸、拿信件。

  正在和几位乡村干部交谈的浩然迎了出来。他,中等身材,岁月的痕迹清晰地刻在了他那仍留着寸头的国字脸上,鬓角两边已分明出现了缕缕银丝,只是那双深邃而有神的眼睛,是一位充满旺盛创作力的作家所特有的。

  显然,那几位村干部的话还没说完,一位岁数稍大点的,把浩然拉到一边“咬起耳朵”来,浩然认真地听着。那情景,我下乡采访时常见到。不用说,浩然这个“镇长”,已经进入角色了。

  正好,我可以好好打量打量这“泥土巢”。这几间平房,是他担任了县政协名誉主席以后县政府专门为他盖的。东边一间是卧室,和浩然相濡以沫40多年的妻子患病躺在床上已一年多了;中间比较宽敞的,是浩然的会客室,乡村干部谈工作,业余作者谈稿子,都在这儿;靠西头的一间是专供浩然写作用的,写字台上四面八方的来信分拣成几摞,堆得满满的,铺开的稿纸上,是作家那熟悉的字迹。看来,由于不断有人来打扰,他的写作只能这样断断续续。

  浩然服侍老伴吃下药后,给我倒了杯茶。

  “我这人天生窝囊,最怕说话,但动了感情,往格子纸上一写,还行。”他说的是真的,谈起他如何把家落户在三河县,如何写出《苍生》等等,他讲得平淡无奇,但翻看一下他做的有关日记、笔记,或“写在格子纸上”的文章,却处处是真情实感的流露,篇篇不乏精彩之笔。

  最能说明这点的例子是,他和农民萧永顺(长篇小说《艳阳天》中萧长春的原型)是风风雨雨几十年的挚友,他多次提到过,并未引起人们的注意。后来,他写了《我和萧永顺》,在《光明日报》发表,人们才真正被那真挚的深情厚谊所打动。这篇纪实散文,毫无争议地被评为《光明日报》庆祝建国40周年散文征文一等奖。

  书,是作家辛勤耕耘的最终产品;书,是作家漫长创作生涯的浓缩。我的目光不由地停留在占满一面墙的四个大书柜上。浩然拉开布帷,打开书柜,拣出几本给我看,有的是世界名著,有的是已绝版的旧书,经他重新修整并包上了新皮儿,扉页上大都有浩然的签名和购书日期。还有一部分是我国和世界上的一些著名作家、专家学者送给浩然的赠书,相当珍贵。

  作为一个也写过点东西的业余作者,我最理解,一个作家珍存的,当然首先是他自己写的书。“泥土巢”的书柜里,竟摆着浩然1958年出版的第一本小说集《喜鹊登枝》,摆着他1960年代的成名作《艳阳天》,摆着1970年代的《金光大道》和1980年代的代表作《苍生》,以及日本、法国、美国、朝鲜等翻译出版的他的著作译本。

  我看到,包括一度给他带来灾难的上下两册《西沙儿女》在内的共50多本书——浩然的50多个“孩子”,他都随身带来了。

  浩然把自己的“心”带到了三河。

  3、最爱“燕潮酩”

  隆冬腊月,窗外飘起了雪花。“哧——哧——!”浩然卖劲地给自行车打气。病床上的老伴问:“大年三十,不在家过?”

  “我去看看老人们。”

  “道儿黑,慢骑。”

  远处传来“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使段甲岭敬老院显得更加冷清。村里的人们正兴高采烈地“守岁”,辛劳了一天的院长,此时也被人拉去喝酒了,十几位孤寡、残疾老人,有的已封了炉子,要躺下睡了。

  “浩然来了!”

  “镇长来了!”

  老人们又捅开已封好的炉火,在这辞旧岁之夜,他们盼有个人来啊。

  浩然把带来的麦乳精、罐头、糕点一一分送到老人床前。他隔段时间就来一趟,老人们也不把他当外人。几位好喝口酒的老伙计拿出酒盅,浩然说:“想着哩。”随手拿出一瓶三河县酒厂生产的“燕潮酩”。老人们笑了,“镇长也能跟我们块堆儿喝酒?”浩然听到“镇长”的称呼,听到这话,一股热血直撞心头……

  到三河落户后,他走遍了全镇22个村子。有欣喜,有兴奋,也有忧虑。改革大潮,难免混杂进泥沙。最让他不安的是,我们的一些干部忘了最底层的人民群众。在半封闭的农村生产向着商品经济转变的进程中,有的干部“总经理”的名片一揣上,就忘了他同时还是一个共产党的支部书记。他想,此时此刻,如果那些终日奔忙的村干部也能来这里一趟,该多好啊。思绪又乱了,他想起柳青《创业史》中的梁生宝,想起王汶石的《风雪之夜》,想起自己笔下的萧长春,想起豫东平原那个令人怀念的县委书记焦裕禄……

  1974年,浩然奉命采访西沙海战,受到许世友司令员接见。

  “喝!”“干!”浩然端起酒盅,一饮而尽。老人们开怀大笑,浩然也开怀大笑。夜色浓了,马年就要来临,泃河两岸沃野平原那甘之如饴的气息,伴着酒香扑鼻而来,使人微醉,平时很少写诗的浩然竟脱口而出——

  尝遍天下酒,

  最爱燕潮酩。

  今夕伴君醉,

  酒美情更浓。

  今天,浩然的赞酒诗已在三河县普遍流传开来,三河县酒厂的干部职工不负著名作家的厚望,“燕潮酩”白酒的质量不断提高,销量成倍增长,已成为冀东乃至全河北省的名酒。电视连续剧《苍生》中,凡是有酒,必是“燕潮酩”。

  长篇小说《苍生》中有这样一个情节:田家的大儿子田留根终于要娶媳妇了,结婚酒宴请不请党支部书记邱志国?田大妈说:“不沾他。我办喜事儿与他当支书的无关!”二儿子保根故意问:“呃,怎么改了组织路线?您过去不是总板脖子、够脸、翘着脚后跟巴结他吗?”“我那会儿是拥护共产党、靠近共产党。他早不是先前那个邱志国啦!”“他现在照样还坐在支书的那个位子上呀!”“坐在共产党支书的位子上,他干的不是共产党支书的事儿。他跟旧社会的地主老财、保甲长没两样儿。”……

  浩然落笔写这段时,心情极为复杂,两行热泪忍不住滚落下来。女儿春水在旁着急地问:“爸,怎么啦?你怎么啦?”

  本文作者与浩然。

  今天,浩然真切地对我说:“一个作家,一部作品,能量是有限的,但我要用自己的全部心血,净化一块土地,绿化一块土地。”

  到三河后,他配合段甲岭镇党委办起了农村基层干部培训班。他亲自出面,请来了北京市优秀党员、劳动模范、通县玉甫上营村的党支部书记陈宏志;请来了改革中不迷途,带领群众共同致富的房山区琉璃河乡兴河造纸厂厂长唐金远……

  为了寻找身边的“亮点”,浩然把已构思好并动笔写了六章的长篇小说《活泉》的稿子重新锁进抽屉,迈脚走到改革中去。他终于找到了八百户大队党支部书记高惠。这位老党员虽也经受过各种风雨的冲击,也曾困惑过,但最终坚持带领农民走社会主义共同富裕的改革之路。

  浩然满腔热情地又当起记者来,他写了一万余字的报告文学《迷离中的闪光》,在《河北日报》发表后引起很大反响。这是他到三河后为三河县写的第一篇文章。

  浩然在三河,三河县的知名度陡然提高;浩然在段甲岭,段甲岭镇的人们也觉得脸上光彩。

  然而有一位“企业家”却总也沾不上这位著名作家的边儿。他钱有了,车有了,产业有了,领导“看着顺眼”也有了,只缺个好名声往外扬扬。一天,这位“总经理”用汽车拉着厚礼找到浩然的“泥土巢”。茅台、五粮液应有尽有。可惜,他不知道浩然最爱“燕潮铭”。

  1992年春节,本文作者和李雪健在浩然的泥土巢作客。

  这位“企业家”终于得到了一封浩然的亲笔信。这信当是十分珍贵的:

  ××同志:

  看在乡亲的面上,你的礼物我收下了,你的心思我明白了,你的目的也同时达到了。所以,请以后不要在我身上再费心,你认为有必要的时候,可以到我家或镇政府坐坐、聊聊,但像今天这种举动不能再重复。

  只要你奉公守法,不坑国家,不害乡亲,我们仍然能够像以往那样:你挣你的钱,我写我的书,互不相犯。

  请放心,我一介文人书生,即便对你的为人品行有什么意见,又能奈何?

  我明日抽空把你的礼物如数送给段甲岭镇敬老院。那里居住着的孤寡老人们,虽然不是英雄模范,也不是曾经显赫一时的有地位的大人物,但他们一生都默默地劳动,苦熬岁月,把青春和智慧都掏给了段甲岭这块土地,曾经用汗水种植了难以计数的五谷,养育了并不是他们骨肉的段甲岭的后代,创造了今天,支援了国家的社会主义建设。因此,我想我这么做,你不会有说的。

  在同一座山前、同一块土地上活过来的我们的乡亲们中的那些穷者、老者、弱者,才是我们有钱或有力的人最应该惦记、同情、关心和伸出温暖的援助之手的。你以为我这看法有道理吗?

  匆匆祝好!

  浩然

  二月十二日

  北京日报副总编辑邵毓奎、北京晚报副总编辑李凤祥随浩然看望把他哺养大的姐姐。

  “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保持一块净土,扩大一块净土,浩然说:还是那句话,共产党员应该是一粒种子。

  “七九河开,八九雁来”,当春雨又一次叩醒冀东平原的时候,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已在三河县深入开展起来。这天清晨,浩然把病情稍好的老伴扶到自行车后座上,妻子问:“干啥去?”浩然兴冲冲地答道:“出河工去!”

  啊,多少年没听到这话了,妻子理解他:泃河东水西调工程今天正式开工,他是高兴啊!

  1974年,浩然采访西沙海战,写出中篇小说《西沙儿女》。

  4、“姑父,来客人啦”

  “姑父,来客人啦!”内侄女又在招呼来人。我住在浩然这儿,每天至少要听到五六回这个声音。有时晚上九十点钟了,也会忽然响起一声:“姑父,来客人啦!”

  这天清晨,蓟县、平谷的业余作者来了。此时,只有我知道,他们的浩然老师刚刚为妻子梳洗过,然后做了煎鸡蛋、煮牛奶,看着妻子吃下。书桌上,他匆匆给延庆县业余作者孟广臣的信刚写到一半。那是几天前在一次领导召集的座谈会上,浩然替这位长期在农村坚持业余创作的农民作者呼吁,引起了领导同志的关注,有关问题有可能得到解决。浩然从北京回来连夜就给孟广臣写信,信刚开了头,被老伴的病缠住,又搁下了。

  多少年来,浩然已养成一个习惯,他无论外出开会,还是到哪儿深入生活,除了洗漱用具外,身边总要带上一堆全国各地业余作者寄给他的稿子,途中乘车、午间小休、晚上临睡前那点工夫都要挑选出几篇来看。女儿春水最了解父亲,帮他打点行装时,总要把一摞信稿放进他的旅行包。

  一个叫陈绍谦的年轻业余作者,患先天性心脏病,失去了生活的勇气。他写信给浩然,诉说了心中的苦闷和绝望。信几经辗转,到了浩然手里。第二天,当这位农村青年崇拜已久的著名作家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他激动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浩然抹着额头的汗水,微笑着告诉他:“我一溜小跑,找到你家来了。”

  以后,陈绍谦按照浩然老师的话去做,一边读文学书籍,一边读社会生活这本大书,不断地练笔,终于写出了充满生活气息的小说《灾后》。浩然读到这篇稿子,立即推荐给北京的一家刊物。稿子被退回来了,浩然又挂号寄给上海的一家文艺期刊,又被客气地退回了。第三次又寄出去,两个多月不见回音,稿子也找不回来了。

  浩然写信给小陈,热情肯定了这篇习作写得好,要他把原稿再寄来。浩然把《灾后》的原稿拿给女儿春水看,“写得怎么样?喜欢吗?”春水正在大学中文系进修,她读后由衷地说:“嗯,不错,喜欢。”浩然一笑说:“那劳驾了,你给抄写一份吧。”春水对爸爸的话从没说过不字,她认真抄写了这篇小说。

  浩然与农村业余作者。

  浩然留下原稿,将抄写的稿子第四次寄给了辽宁的《庄稼人》杂志。陈绍谦的处女作就这样终于发表了。如今,这个青年已经成为农村业余作者中的佼佼者,他的中篇小说《腊梅》在《北京日报》郊区版连载后引起反响,并在当年评选中荣获了一等奖。

  像陈绍谦这样,许多农村业余作者都直接得到过浩然的指导和帮助。北大荒的默然、海南岛的杨屏、吉林三岔河小镇的中学生、绿色军营里刚入伍的战士……那天,我偶尔翻出一封天津蓟县的来信,这位叫张树山的业余作者写道:“最敬爱的浩然老师,我不知该怎样表达我的感激之情。那篇稿子我早已不抱希望,早忘了,没想到您却一直惦记着它,当我吃惊地看到它已经您的修改、推荐发表出来后,我要告诉您,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最愉快的事情……”

  我跟春水谈起这些事时,春水说:“爸也给人抄过稿子,我看他大段大段为业余作者誊稿儿时,心疼,就帮他抄呗。我写了一篇儿童故事,他说过不错,可一年多了他也不理茬儿。那天我悄悄翻了翻他专门存别人稿子的小柜,我那篇还排在好几篇来稿后边呢,他忘了。”

  浩然来到三河,原打算“深入生活、埋头苦写”,尽量避开干扰,准备完成他的第二部自传体长篇小说《活泉》。可作为一个三河人,一个三河县的基层干部,三河的各项事业都引起他的关注,尤其是三河县群众文化工作比较薄弱,业余创作队伍还远远没有建立起来的现状,更不能不牵动着他的心。

  浩然在三河。

  为了发现、培养三河县的业余作者,他到处奔走,并和县文化馆的同志积极筹办《燕潮文学》小报,他在创刊号上满腔热情地呼唤:“我们三河县没有成长起一个知名作家,甚至没有出版过一本有影响的文学作品。并非每个县份都得出作家、产作品,而是有山、有水、有平原,又具有悠久、丰富、光荣历史的三河田野,需要作家们用笔来描述,来记载,来传播。33万三河县人民大众,迫切需要自己的歌手,需要自己的代言人。”

  他办讲座,亲自授课,修改大量业余作者水平参差不齐的稿件,从中发现可培养、扶植的苗子。一个叫刘玉林的青年作者脱颖而出,一篇又一篇散文、报告文学发表出来了,浩然自然对他投以更多的关注,等待时机成熟,浩然鼓励他结集出书,并带病为他写了几千字的序文。浩然欣喜异常地欢呼道:“刘玉林很可能是三河县文学新军的一只头雁,随后将会有长长的雁阵排开!”

  当三河县在浩然倡议下筹备成立文联时,有关部门酝酿请浩然担任名誉主席。浩然提出把“名誉”两字去掉,他要当一个实实在在的县文联主席。他的宏愿是,以三河县为基地,以《苍生文学》为龙头,带动起河北香河、大厂,天津宝坻、蓟县和北京郊区的顺义、平谷、通县、密云等县,在不久的将来,看到社会主义农村文学事业的振兴和繁荣。

  “姑父,来客人啦!”

  我看看表,晚上9点半已过了,我劝他让来人把稿子留下算了,今天太累了。浩然说:“马伸桥的,骑车跑了几十里,得见。”

  深夜,我和浩然一起送客人出门。一位业余作者忽然拉住我的手,问:“为什么像浩然老师这样的作家,现在这么少呢?”

  我和浩然都一时语塞。

  浩然和赵丽蓉在廊坊。

  5、“浩然老师,不能让您再跑了”

  著名评剧演员赵丽蓉找到三河来了,她言真意切地对浩然说:“浩然哪,我演了40多年的戏,从没犯过瘾。看了你写的《苍生》,一下子把我的瘾勾起来了。我一定要演你笔下的田大妈。我为咱们河北老乡、为广大观众塑造成这个形象,就彻底退出舞台,回家抱孙子去,死也闭眼了。浩然哪,你一定要把《苍生》搬到电视上去!”

  一席话,点燃了浩然心中的火焰。是啊,《苍生》只印了10800册,能有多少农民看到?如果把它拍成电视连续剧,农民不是坐在炕头上就能看到了吗?赵丽蓉的热情感染了他,他紧紧地握住了自己的老乡、这位著名老演员的手。

  此时,先后有四五家电视台找上门来,洽谈拍摄《苍生》的事。浩然毫不犹豫地把《苍生》的拍摄权交给了家乡的摄制机构——河北省电影电视剧制作中心。他还怀着满腔热望,为省影视中心请来北京的导演林汝为。

  1989年3月,四五十人的摄制组进驻段甲岭,其中有人们喜爱的著名演员赵丽蓉、梁音和一批青年演员。原本就淳朴、好客的三河人民,更加上一层对浩然的敬重和对电视台为农民拍戏的感激,动员了全部力量诚心实意地要接待好摄制组,力所能及地提供了一切方便。

  说起作家“触电”,浩然已不陌生,他的《艳阳天》、《金光大道》、《山水情》都曾被拍摄成故事影片在全国上映。然而这次不同了,他感到许多地方跟以前不一样了。一些人为的问题,常使他累得疲惫不堪。不能不让人遗憾的是,作为这部电视剧的文学顾问,他出于对原著和农民观众负责而提出的一些关键意见,没有被听取;而其他一些琐事,却不时要他去“顾问”。例如,摄像机架好了,而几位配角演员突然不来了,怎么办?找浩然。浩然马上放下手里的笔立即出动去做工作,协调各方面关系。

  谁知,偏偏时乖命蹇。拍摄过程中,一个青年人心脏病突发猝死,难免引起一场风波。不几天,一个电工又出了严重的工伤事故,卧床起不来了。浩然急出了一头汗,想了想,他把自家的一个亲戚接来专门照顾那个受伤的电工。

图片

  本文作者拍摄的浩然(中)与田壮壮、李雪健、吕丽萍。田导曾想把《艳阳天》拍成电视连续剧,由李雪健饰演萧长春,吕丽萍饰演焦淑红。可惜未能如愿。

  最让人头疼的事终于摊在浩然面前:原来预算的每集30万元经费远远不够,电视剧拍不下去了。这是一个没有意料到的困难,这个简单的问题却决定着电视剧的生死存亡,而时间紧迫,秋季就要过去了。

  真急人哪!浩然知道三河县的财力,他们已尽了最大的努力。一急,他的高血压病又犯了,头晕目眩,前些年落下的颈椎骨质增生也来凑热闹。他真想静静地躺上几天,让疲惫的身子缓一缓,可他忘不了《苍生》开拍的消息登报后,那一封又一封农村干部和群众的来信,他们盼着早一天看到《苍生》,看到他们自己的电视剧……

  浩然要通了北京一位老朋友、某局副局长的电话,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跟人家要钱。他支支吾吾把意思说了,那位副局长倒安慰起他来:“老梁,你别为难,又不是往你自己兜儿里装。你等我消息吧。”

  消息来了,一家大企业愿意资助《苍生》剧组,条件是:要求他去一下,几位领导都是他的读者,人家想见见作家浩然。

  病中的浩然连声说:“我一定去,一定去。”

  然而第一次浩然失约了,老伴病重他离不开。第二次约在一天下午4点。

  这天,他下午1点多就到了北京站。本来就对城里不怎么熟悉的浩然,一下子想不起怎么走啦。他只好坐车先到月坛儿子家,叫儿子蓝天用自行车带着他继续找。阴差阳错,当他好不容易找到那位副局长的楼门口时,只见门上留了张纸条儿,是写给司机的:时间已过,不能再等了,我先去一下,如你等到浩然,要负责把他送回三河去。

  浩然看看手表,5点钟都过了,他更急了:“不能就这么回三河。”他想啊想,忽然记起那个单位的地址在西直门附近,好像有一个“柳”字,于是他一边走一边打听“柳”什么的。长话简说,下面似乎是一篇传奇小说,他竟找到了那家单位。当他犹犹豫豫地推开人家单位餐厅的大门时,正等着他的人们都惊讶地站起来——满头淌着汗的浩然,那个多次被载入《世界名人录》的著名作家,来啦!

  回三河县后,他又接着去了廊坊、赵县、石家庄等地,都得到了全力支持。一家企业的总经理是读着浩然的书长大的,望着浩然那掩饰不住的倦容,他再也忍不住了,说:“浩然老师,不能让您再跑了,中国只有一个浩然啊!”

  浩然和这些热心的同志告别时,心里总有一种负债感,他重复地说着“等《苍生》拍完,我再来这里,办培训班、讲课、看稿子,都行啊!”“我等《苍生》拍完,我再来这里……”

  《苍生》历经艰难,终于被搬上荧屏。当亿万观众一集一集地欣赏这部电视连续剧时,有谁会想到,在这部电视剧拍摄期间,一向以多产作家著称的浩然,竟有两年多的时间没有能够写完一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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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雪健、浩然、本文作者。

  6、冰心说:浩然树小根深,风摇不动

  这几天倒春寒,气温骤然间下降。不知是我传上了浩然,还是浩然传上了我,我俩都感冒了。我拿出随身带的“感冒通”,有药同吃。我们一人披了一条毯子,觉得暖和多了。

  浩然真诚地说:“我是个说过错话,办过错事,也写过错文章的人。但我始终没有毁灭,没有沉沦,因为人民托住了我,保护了我。迷惑的时候,他们提醒我;困难的时候,乡亲们理解我。由于我曾是全国‘八个样板戏一个作家’的那‘一个作家’,粉碎‘四人帮’后,尽管我由衷地拥护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路线,发自内心地欢呼文艺春天的来临,但有些同志仍把怨气和对‘文革’的仇恨发泄在我身上,当时我感到万念俱灰,我浩然对党、对人民还有用吗?就在这个时候,顺义县的一位房东大嫂托人送来一篮子鸡蛋,并捎话给我:‘千万不要想不开,现今我的孩子大了,日子宽绰了,城里住得憋闷,就回家来,我们养得起你,养着你一本一本地写书。’还有我的好友萧永顺……那时,我暗暗跟自己说,‘写农民,为农民写’,我要把这担子挑到走不动、爬不动,再也拿不起笔的时候为止。忘了农民,就意味着忘了本,就表示伤了根,就会导致艺术生命的衰亡。我不该这样做,不敢这样做,不能这样做……”

  浩然动情了。

  他说,我们去看看老人吧。于是我跟着他朝段甲岭敬老院走去。他带去了平生第一次得到的重奖——长篇小说《苍生》的全部奖金1500元,他要用这笔钱为孤寡老人、残疾人每人做一身新衣裳,包括外套、背心、裤衩和鞋、袜。他嘱咐敬老院的院长,不要买现成的,要请裁缝专门来一个一个地量尺寸,要让老人们舒心。为了给老人们增添些欢乐,他还给每位购买了一台半导体收音机,让老人们听听戏曲和故事。

  太阳升起来了,浩然和老人们说着、笑着。我忽然想起这样一段往事:当年,由于国家政治风云的动荡,浩然曾一度跌入谷底,1978年五届人大开幕式上,他被取消了人民代表资格。真正了解浩然人品的同志都为他揪着一颗心。这时,文学界老前辈、著名作家冰心,意味深长地说了这样一句话,以告慰众多关心着浩然命运的同志和朋友:“浩然树小根深,风摇不动。”

  是的,他的根已深深地扎在了人民之中。

  他是人民的儿子。

  *——此文采访于1990年4月下旬,完稿于1990年“五一”假期,首发在6月2日的《北京日报》上。新华社予以转发,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午间半小时”节目连续播出,中央电视台据此拍摄了“东方之子”浩然专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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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作者与浩然。

  (文图由作者提供)

  作者简介

  李培禹,1982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北京日报》高级编辑,曾任《新闻与写作》杂志主编、《北京日报》副刊部主任等职。现为北京杂文学会秘书长、北京市东城作协副主席、北京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传记文学学会理事。出版有《走进焦裕禄世界》、《您的朋友李雪健》、《笔底波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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